老舍教于是之观察生活
更新时间:2025-12-25 08:00 浏览量:1
于是之在《龙须沟》里饰演程疯子
▌李劭南
于是之祖籍天津,1927年7月9日出生于河北唐山,后迁至北京。于是之在话剧舞台上取得的成就和影响力,与老舍先生是密不可分的,他正是因饰演老舍话剧《龙须沟》里的程疯子、《茶馆》里的王利发而名声大噪,同时也奠定了他在中国话剧界的翘楚地位。
于是之后来曾写文回忆自己23岁那年第一次见到老舍的情形:
1950年夏天,在东单西堂子胡同一号,当时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长李伯钊陪老舍先生来读他的新作《龙须沟》。
老舍先生那天穿着一身黄,咔叽布的衬衫裤子。请他在沙发上读,他跟我们说:“您给我换一把硬椅子吧,我腰有毛病。”我们给他换了,他坐下来,没有废话就读起来。读过后叫大家提意见,我们被他写的“龙须沟人”震住了,说不出话来,一位老同志说了一句话我始终记得:“潜移默化”。他的话代表了我们的心情:这个剧本里不直接“讲政策”、“搞宣传”,这在当时是不多的。
后来剧院定下来由焦菊隐先生做《龙须沟》的导演,焦先生要求演员根据体验生活的心得,给剧本提意见,发现好的语言记下来,还可以变成台词。于是之体验生活后,写下了6000字的创作笔记《程疯子传》。他对角色进行了深入的塑造,老舍也接受了他对角色的修改建议。
不久《龙须沟》连排(指话剧连续性的完整排练),剧院还约了些文艺界的人看。看后大家觉得满意,老舍先生也很高兴,一起吃了顿晚饭,对演员都说了鼓励的话。老舍对于是之说:“您活脱儿一个谢芮芝啊。”谢芮芝(1881-1957),本名谢永祥,北京著名单弦演员、相声演员。自成一派,表演风格是“寓谐于庄”。代表作品有《探亲》《打面缸》《苏小妹三难新郎》以及《朱夫子》等。
后来,《龙须沟》的演出获得了极大成功。客观地说,这部戏成就了三位“大家”。第一位就是老舍,《龙须沟》演出后不久,他获得“人民艺术家”称谓;第二位是导演焦菊隐,之前他从事戏剧教学工作,《龙须沟》演出后,他调入北京人艺,并担任北京人艺副院长;第三位就是于是之,由于成功地塑造了程疯子这个角色,广为人知。
自从《龙须沟》之后,老舍对于是之这个年轻人多了一份爱才惜才之心,常在生活中对他进行点拨。
有一次,于是之到老舍家里去,老舍兴致极高,越聊越高兴。到了饭点儿了,老舍就请于是之到饭馆吃饭。
来到饭馆,在雅座落座以后,服务员问:“您吃点儿什么?”
老舍答:“瞧着办吧。”
因为是熟主顾,服务员便不再多问,急忙去安排菜了。
就在等菜的时候,老舍向于是之发了一通感慨:“这要是过去饭馆里的跑堂的,就不会这么招呼顾客了。即使是你第一次来这个饭馆,只要看见你带来了朋友,跑堂的便会把你引到雅座外边儿,先得来一句‘还在这屋吧?’这是为了向你的朋友表明,你不是第一次来雅座吃饭。然后,等落座以后,倒好了茶水再问一句‘今天您吃点儿什么?’这是为了向你的朋友表明,你差不多天天来饭馆吃饭。”
于是之后来回忆说:“老舍先生看似带着我去吃饭,实际上是在潜移默化地教我观察生活。”
于是之比老舍小28岁,当之无愧的晚辈,老舍对这个晚辈常常不吝溢美之词,而且愿意带着他,教他东西。于是之打心眼里也崇拜老舍。在《茶馆》剧本未完成之前,老舍就邀请于是之来演。
1956年秋,郭沫若的《虎符》在北京人艺演出成功,郭老请北京人艺和科学院的朋友吃饭。大家的兴致都很高,席间老舍先生悄悄地跟于是之说:“我写了个新戏,主角的词几百句,从小演到老……”
于是之回忆当天情形——
我没说话,但我已经要演这个“从小到老”、有“几百句”词的主角了;老舍先生又说了些人物,说到还有“太监”的时候,我就张了嘴了:“我小时胡同里就住个太监……”尽管先生的新作刚透露一点头儿,我就觉得这个剧本准好无疑,非演不可。
1958年,老舍创作了经典话剧《茶馆》,于是之在剧中饰演王利发。在剧本创作过程中,老舍向于是之征求意见时,于是之提出了结尾处“三个老人话沧桑”的修改意见,老舍采纳了这一建议,使得《茶馆》的结尾更加深刻和感人。
1958年《茶馆》首演当天,老舍看戏后兴奋不已,回到家中仍难以平静,便坐到写字台前大笔一挥,为于是之写下了条幅:“努力如是之者,成功其庶几乎?”于是之收到条幅后,却一声不吭地锁进了抽屉里,既没有向旁人显露,更没有裱起来张挂在墙上,连平时与他接触很多的朋友也一无所知,这一锁就是几十年。
于是之曾跟梁秉堃说过:“演老舍先生的戏,一定要读好他的台词。老舍先生是语言大师。他的台词原来杂用北京的土话,那是很有味道的。但后来便更加精粹和纯洁了,用的都是常见的字和词,然而,味道不减从前。每一个字,都经过推敲,但不显得做作;每个句子,都极自然,但含蓄隽永。读这样的台词,不格外努力,是传达不出作者内涵的意思和趣味来的。”
北京人艺的同仁们也都知道,于是之与老舍先生的关系有多么“瓷实”,遇到“挠头”和难处理的事,往往要劳烦于是之出马。
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老舍为北京人艺写了一个反映北京市民生活的剧本《除夕》。剧院经过慎重研究以后,觉得排练这个戏有困难,又不好一拖再拖。而向老舍退稿,剧院领导很挠头。剧院领导知道于是之跟老舍关系好,又是老舍喜欢的年轻人,就把这个活派给夏淳和于是之了。
夏淳和于是之来到老舍家,受到热情接待。一见面就滔滔不绝地聊起来。在聊天的过程中,谁都不愿意在兴头上聊“败兴的事”,夏淳和于是之都没有提到退稿的事,只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再见机行事。
到了中午时分,老舍把香烟一掐说:“走吧,上东来顺吃涮羊肉去!”这时,夏淳推说别人约好吃饭先告辞了,只剩下于是之一个人心里犯着嘀咕发着愁跟老舍去了东来顺。
到了东来顺才知道,老舍还约了马彦祥等人一起吃饭。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于是之心里一直盘算着退稿的事。最后心一横,不管三七二十一,咬牙取出了剧本,把退稿的事说了出来。
老舍哈哈一笑说:“不成就算了,不成就扔字纸篓里得了!哪能写一个成一个的?”说完,把剧本接过去,往身后一搁,接着招呼于是之:“快着,吃涮羊肉!”
1966年8月24日,老舍跳湖自尽。每年的这天,于是之都会怀念故友。在老舍离世20年后的1986年,于是之撰文表示了自己的痛苦心情——
二十年前的8月24日,当先生走出家门,向北,向太平湖走去的时候,一定会路过我们的首都剧场。我恨我那天没有在王府大街上遇上先生。50年代,我曾陪先生在那条街上散过步,他边走边指点我演戏的道理。人生中本有许多巧合、巧遇,那天为了什么就没有叫我遇到先生呢!晚辈们的幼稚的谈话容或能对长辈的心理产生些自己也不明白的影响。那天如果见到了,陪先生多走一程路,谈点心里话,哪怕能够使先生的心里多少想开一些也许好点吧……然而我没有得到这样的机缘。待我听到那噩耗时,我只能沉默,因为那时我也被看管起来了。
